在一個富豪的大家庭里,沒有男人在身邊作為依靠的日子,詹三奶奶事事處處小心謹慎,總感覺自己低人一等,家里的大小事她都搶著做,小個頭,小裹腳,做事比一般人要吃力很多,但她從不落后于人,本是詹家三少奶奶,丈夫不在家的女人啊,慢慢成了這個家的丫頭,隨時隨地被人使喚,妯娌們個個都欺負她,她們一唱一合:“漂亮有什么用啊,還不是獨守空房主!”詹三奶奶從不理會她她們的冷言惡評,不與人爭高下,爭輸贏,遇事總是默默地去做,她心里有一個信念:“等我家三少爺回來了,有靠山了,就沒有人敢欺負我了,我也能挺直腰桿,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少奶奶?!?/div>
盡管兒子音訊全無,詹老爺在分家產的時候,還是按照五等分分給了詹三奶奶五分之一,詹三奶奶苦苦地,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吃儉用地守著這份家業(yè),等待著詹三少爺歸來,和他一起相親相愛地生活,生一大群兒女,將家業(yè)傳承下去。
1950年6月30日開始,我國開始了全國范圍的農村階級成分的劃分。即根據當時中國的土改現(xiàn)狀和需要,將農村階級劃分成了“地主、富農、中農、貧農、工人”。中農又分“上中農、中農和下中農”。
那幾位敗光了家業(yè)的詹家少爺們都定為了富農、上中農、中農等成分,而詹三奶奶因家業(yè)豐厚,被定為地主成分。財產也被分給了貧下中農,只給了一間很小的偏房讓她安身。在那個政治動蕩的年代里,這可是一個天大的災難。
六十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席卷各地,這個山旯旮里的造反派也不甘落后,詹三奶奶是地主,又是丈夫被國民黨抓壯丁,被定為反革命家屬,未能逃過游街批斗,帶高帽子的命運。
家族人清楚地記得有一次詹三奶奶和一大群被批斗的地富反壞右們一起帶到梁家畈的大路邊批斗,讓貧下中農來揭發(fā)這些地富反壞右的罪惡,詹三奶奶是唯一的女人,個頭最小,為了表達認罪的誠意,頭也低得最低,那頂高高的帽子尖,正好觸到前面水溝里的水里,斗好后一抬頭,帽子上的水順著頸脖從頭流到腳,淚水、汗水、溝里的污水,混合在一起,像硫酸一樣,滲透著她的心,像狗撕掉了一塊肉一樣痛。此時的詹三奶奶像個落湯雞,全身發(fā)抖,精神的、精力的不濟,像一座山,壓得她直不起腰,抬不起頭,屈辱、傷心齊聚一身,讓小女子身心崩潰。
在生產隊勞動的時候,別人定10分,她只能定7分,女勞動力定7分,她只能定5分??墒撬龅幕钜?分的人還要多,別人工間休息,她繼續(xù)干活。別人還沒上工,她早早上工。別人放工,她還在干活。臟活、累活、別人不愿意干的活,她都搶著去做。
就這樣起早貪黑,沒日沒夜,一個人在社會的最底層過著暗無天日,沒有期許的日子,在夾縫中做人,一輩子過著沒人疼沒有愛的生活。
一度,詹家二少爺?shù)睦掀挪苁先ナ篮瞄L時間之后,有人撮合著想讓二少爺和詹三奶奶,重新組合一個家庭,詹二少爺也對詹三奶奶有那意思,二少爺對弟妹詹三奶奶的為人處事一直很看好。
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她總想伸手去摸摸,去抱抱,只要有孩子到她家去,她歡喜得像過年一樣,煮雞蛋,拿冰糖,實在沒什么吃的,就用勺子撮點自己舍不得吃的白糖喂在孩子嘴里,看著孩子們高興地吃著自己的食物,她的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孩子的小臉,那眼神,就像的看見一件寶物兩眼放光,舍不得移開,她多么希望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呀!
她做了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因為她有一個名義上的丈夫!?。?/div>
從此,詹三奶奶放棄了成家的念頭,繼續(xù)在等待期盼中,死心塌地的過著形單影只的生活,等待那位沒有圓房的丈夫有一天能夠歸來!
她時常一個人在村口,在家門前,望著進村的路口,呆若木雞地坐在石頭上,期盼著有一個身影是她的丈夫。
繼子之死
1970年9月,響瑙河秋色迷人,秋收后的大地散發(fā)出稻谷的清香。政府為解決水稻灌溉問題,將響老河攔腰截斷,建一個大壩,修一座中型水庫,將上游至柳林院子河村的河水截流,以保障轄區(qū)的農田水源和何店鎮(zhèn)人們的生活用水。
詹家人看到詹賀三奶奶生活得實在太苦,詹三少爺也是一去杳無音訊,詹家人商量,將詹四少爺?shù)拿媲暗乃膫€兒子其中的大兒子過繼到詹三奶奶的名下,以照顧詹三奶奶的晚年生活,承接詹三少爺?shù)南慊稹?br />
詹三奶奶開心得像個孩子,繼子成為了她精神支柱,含到嘴里怕化了,棒在手里怕飛了地視如珍寶,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繼子身上,夢想著娶兒媳,添孫子,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在一聲地動山搖的轟鳴聲之后,白果河水庫開工修建,筑大壩,挖隧洞,修渠道,詹家人本來成分不好,重活、累活、苦活他們都沖鋒在前,詹三奶奶視如珍寶過繼來的兒子,首先上了工地,在一次隧洞塌方時被埋在的了土里,等人們手忙腳亂中將他挖出來時,已沒有了生命體征。
這個過繼來的兒子,詹三奶奶正在給他籌備婚禮,婚期已定,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等水庫完工就結婚娶兒媳,就這樣先她而去。
生活又一次將她打入了無底的深淵,她哭得死去活來,哭兒子,哭丈夫,哭自己的命運,她幻想著做婆婆,做奶奶的夢想被兒子的去世徹底破滅。她又成了孤家寡人,過著形影相吊,孤苦無依的孤單日子。
那時候不存在賠嘗,只是生產隊每年照顧這位曾辛苦撫養(yǎng)繼子長大的詹三奶奶500分,算是對她做了一回母親的補嘗。
水中家園
白果河水庫,淹沒了響瑙河,淹沒了梁家畈,淹沒了詹老爺辛苦創(chuàng)造的,曾經金壁輝煌的詹家莊園,淹沒了詹三少爺被抓走的新房,也淹沒了詹三奶奶的美好希望,淹沒了她生命中唯一能依靠的繼子的生命......
庫區(qū)的中央便是詹家莊園的房、田、地、山,詹家祖祖輩輩慢慢積攢的家業(yè),雖然解放后被分給了貧下中農,但那是詹三奶奶與詹三少爺結婚的地方,假如詹三少爺有一天回來了,莊園是他尋找回家路的最深記憶。
水庫于1971年4月完工后,水位不斷上漲,那個留下她美好幻想,總希望有一天她的新郎,那英俊帥氣,充滿活力的人兒會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可是,這充滿期盼的莊園,卻慢慢被水吞沒,她傷心欲絕:“他回來了,到哪兒去找自己的家呀!”
之后,她經常呆坐在27米高的水庫壩上,望著吞沒了她夢想的水庫里深不見底的水出神。同時也是在這里等待她的丈夫有朝一日能夠歸來,擔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祈禱著:那怕是殘疾了,只要能回來也是萬幸呀!
清凌凌的修白果河水,淹沒了她的家園,她面臨搬遷,大隊干部出于同情心,讓她隨侄兒子搬到了顧家河,在侄兒子房子旁邊給她搭了間小屋,算是有一個棲身之地。
此時,她已五十有余,她還在等!
歪嘴女人
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
她在移民時分給她的那間屋子里繼續(xù)等待那個新婚之夜被抓走了的丈夫,在生產隊搶工分養(yǎng)活自己。
沒有愛,沒有家,沒有溫暖,如果上帝就此讓她安穩(wěn)地生活,也算是對她來到這個世界了走了一遭最好的回報吧。
中年后,身體在熬中和焦慮中變得弱不禁風,她得了輕微的中風,嘴歪了,沒有錢治療,只能求助侄子到田溝里捉黃鱔,用黃鱔血敷在歪了的嘴巴上。
一天兩天.....她希望自己的嘴巴能恢復到以前一樣好看。但是,沒有,她嘴唇紅而簿的櫻桃小嘴,不再以鼻子為中心,歪在了臉的一邊,徹底扭曲了那張面容姣好的臉!
她,成了一樣歪嘴女人。她還在擔心著,自己成了這個樣子,假如有一天丈夫回來了,會認不出她,也看不起她了怎么辦!
腿折之后
秋天的大地,山上山下,田野村莊,處處都是美景如畫,也是收獲的大好季節(jié),山上的菊花,田野的稻谷、高粱、芝麻、黃豆,匯聚成一幅巨畫,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收獲后的喜悅。
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詹三奶奶得抓緊時機到山上,田埂上摘一些菊花曬干賣點錢,用于買些油鹽和日用品,這也是她唯一的收入來源。
她勤勞,總是通過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價值,不愿意向任何人伸手,自食其力地靠自己的力量養(yǎng)活自己。
三寸金蓮,本不強壯的身體,苦也好,累也好,在頑強的精神支撐下,她已走過了七十多個春秋,
一年秋天,她如往常一樣拎著個菜籃子到山上摘菊花,由于長期素食,身體沒有營養(yǎng),腿沒有力氣,一下子掉在一條山溝里將腿摔斷了,侄子們將她弄回家里后,沒有人送她去治療,沒有人給錢她治療,就這樣讓她在那間屋子里自生自滅。
她,成了一個癱子,整天坐在圈子椅上,無神的眼睛望著村口,一天天地等待,等待著丈夫的歸來。
因為成分問題,沒有人給她辦五保戶,沒有人照顧她的生活起居,詹家人,包括叔伯兄弟七人,采取輪工的方式,每家三個月來瞻養(yǎng)著這位還在等待三少爺歸來的,無兒無女的三媽。
這種生活,只算是不餓死,有一口吃的。東家三個月,西家三個月,每到一家,那厭惡的眼神,詛咒的冷言惡語,像一把刀剌進她的心窩,那時候的詹三奶奶不是一個人,其實連一條小狗都不如。
時光流逝,歲月沉淀,轉眼間侄兒子們也六七十歲了,一次坐在圈子上的她被抬到了二侄子家,二侄子一邊擦汗,一邊無奈地說:“三媽,你再不死我就抬不動你了呀!”她無可奈何地說:“兒呀,我也想死,活著是你們的負擔,只是你們的三叔還沒有回來,我只想見他一面,只見一面也行,我死了把眼睛閉緊點!”她厚臉,抱著從東家?guī)У轿骷业娜考耶敚粋€土布包袱,低著頭,進了二侄子的家門。怯懦地對二侄媳婦說:“我老不死的又來給你添麻煩了!”二侄媳婦頭都不抬,也不看她一眼,生硬地說道:“么門呢!”下一句應該是:“你也不死!”
詹三奶奶卻還是堅強地活著,她心里有一線希望的光,在支撐著她的生命,她在等丈夫打完仗后平安歸來。
她就是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下活著,活著......
貧賤生活
她那個家完全可能用一貧如洗、家徒四壁來形容。
她一生沒穿幾件新衣服 ,一條結婚時自制的紅色土布圍巾,陪伴了她一輩子,爛了補,補了爛,可以說是補丁摞補丁,補到根本就沒有了圍巾的本來顏色,因為那條圍巾,是她結婚時的信物,是唯一證明她和詹三少爺結過婚的見證,她視它為珍寶。
她最奢侈的食物就是侄女們長大后偶爾買一包冰糖或白糖,她終生吃素,因為她沒有魚肉可吃,想吃也只能想一想,可以說是一生沒有吃過美食。
后來侄孫子們長大了,一次一位侄孫子外出回來帶了幾個鴨梨送給了她,她拿著鴨梨左看看右看看,在手上翻來翻去,像是看到一個天外之物,然后問侄孫子:“這個么東西!”侄孫子告訴老人:“這是鴨梨,一種水果!”侄孫子的語言里含著酸澀。
可憐的老人,活了幾十年了,連鴨梨都沒有見過。
她沒穿過一身體面的衣服,白棉布纏裹了一生的三寸金蓮小腳,總是穿她自己做的千層底布鞋。她的一生,岐視、不公、歪理、封建、禮教,就像她腳上的裹腳布一樣,緊緊地,無形地纏繞著她的精神和生活,讓她的人生,就如她的三寸金蓮,徹底變成了畸形,本是修長的大腳,被纏繞成了三寸,走路是那么困難,就如她的一生,走得那么艱難。
誰之過?
成分平反
1979年1月11日,中共中央作出《關于地主、富農分子摘帽問題和地、富子女成分問題的決定》,宣布:除極少數(shù)堅持反動立場的以外,凡是多年來遵守政府法令,老實勞動,不做壞事的地主、富農分子以及反革命分子、壞分子,一律摘掉帽子,給予農村人民公社社員待遇。地主、富農家庭出身的社員的子女,他們的家庭出身應一律為社員,不應再作為地主、富農家庭出身。
而此時,詹三奶奶已八十高齡,頭頂?shù)哪琼攭浩人龓资甑牡刂髅弊咏K于摘了下來了,她的生命在沒有期許的等待中,已到了油干燈盡,摘與不摘,對于她,又有什么意義!
她何錯之有?
死不眠目
她太累了,太苦了,也再也無力等下去了......
八十年代初,詹三奶奶在圈子椅上坐了多年后,還是沒有等到她的丈夫歸來,在絕望中踏上了去天國的道路。七個侄子考慮到她在詹家做了一世人,合伙出錢為她買了一副像樣的棺材和幾件新壽衣,用高規(guī)格的葬禮,讓八十高齡的詹三奶奶體面地入土為安,葬在了詹家的祖墳園里,結束了她悲慘的一生。
她死了,卻沒能閉上眼睛,是丈夫沒有歸來,她不甘心。是她受了太多屈辱,她不甘心。是封建禮教剝奪了她愛的權利,她不甘心。還是她一生沒過正常人的生活,她不甘心......。
此時,她作為詹家的媳婦,為那位新婚之夜被抓走的詹三少爺苦苦守了六十余載的婦道沒有改嫁,做了封建禮教的犧牲品,一生以悲劇而結束。
詹三奶奶臨死之時,眼里還充滿希望:“你這個無情的郎君啊,你可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苦,六十余年,我用一生的時間期待你歸來,眼睛都望瞎了,你可記得還有一位女子在等著你?郎君,你在哪里?”
眼神里寫滿了哀怨和對舊社會抓壯丁的災難在她身上無情地導演,并如此慘烈,慘烈得讓人不忍耳聞,她怎能眠目!
時勢弄人,在那個顛倒黑白的年代里造成的悲劇讓這個弱女子用一生去承受。
她一生沒做過一件壞事,連自己尋找愛情的權利也被封建枷鎖剝奪,地主、反動派,這些罪名之下受的苦,那一點是她的錯,她錯在哪兒!她只是選擇了默默承受,無力反抗。她背負著多少委屈和辛酸低頭做人,她承受了多少冤屈,卻無力申辯,一輩子過著任人宰割的生活。
她,已被那些莫虛有的罪名壓迫得麻木了,做了一輩子的羔羊,她的人格已被這些苦難磨歷耗盡,連一只低級動物都不如,低級動物還有主人喂養(yǎng),有主人護著,而她呢!可畏是受盡了屈辱。
也不知道她的那位丈夫是死是活,還是逃到了臺灣另有家庭,至今還是一個迷。
只是,苦了這位十八歲嫁到詹家做媳婦的賀家女兒,讓她用一生為代價,守著所謂的婦道,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受盡了人世間的人情冷曖,遭受了無盡的白眼和欺凌,以至于讓詹家的后人們提起這位由少女,到三媽,到三奶奶的一生就心痛不已。
時過境遷,還有多少人能記得這位悲慘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