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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會員 TA的每日心情 | 開心 2021-3-25 16: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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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一個冬日的早晨,我家高大的瓦房里陰冷潮濕,墻壁上結(jié)了一層美麗的霜花,就連我在睡眠中呼到被頭上的氣流也凝結(jié)成一層細(xì)鹽般的白霜。
房子立冬那天剛剛蓋好,抹墻的灰泥尚未干透我們就搬了進(jìn)來。母親起床后,我把腦袋縮進(jìn)被窩,躲避著刀子般的陰冷。
自從父親跟隨著野騾子逃跑之后,母親發(fā)奮圖強(qiáng),艱苦創(chuàng)業(yè),五年如一日,用自己的勞動和智慧積累了財(cái)富,建成了全村最高大最壯觀的五間大瓦房。
提起我的母親,村子里人人佩服,大家都夸她是好樣的,在夸獎我母親的同時,人們總是忘不了批評我的父親。父親在我五歲時,與村子里臭名昭著的女人野騾子結(jié)伴私奔,逃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五年過去了,真實(shí)的音訊一點(diǎn)也沒有,但關(guān)于他們的謠言,卻像那個小火車站上的運(yùn)貨慢車每隔一段時間卸下來的肉牛,在那些黃眼珠的牛販子轟趕下慢吞吞地進(jìn)入我們的村莊。
肉牛被牛販子賣給村子里的屠戶殺死——我們村是個屠宰專業(yè)村——謠言卻在村子里傳來傳去,好像一群飛來飛去的灰鳥。
有的謠言說父親帶著野騾子在東北大森林里用白樺木建了一座小屋,屋子里壘了一個大爐子,松木劈柴在爐子里熊熊燃燒,小木屋的房頂上覆蓋著白雪,墻壁上掛著成串的紅辣椒,房檐下懸著晶瑩的冰凌。他們白天打獵挖參,晚上在爐子上煮狍子肉。
在我的想像中,父親的臉和野騾子的臉被爐火映得紅彤彤的,好像 抹了一層紅顏色。有的謠言說父親帶著野騾子流竄到了內(nèi)蒙古,白天他們騎著高頭大馬,身披肥大的蒙古袍子,唱著悠揚(yáng)的牧歌,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放牧牛羊。
到了晚上,他們就鉆進(jìn)蒙古包,點(diǎn)起一堆牛屎火,火上吊著鐵鍋,鍋里燉著肥羊肉,肉香撲鼻,他們一邊吃肉一邊喝著濃濃的奶茶。在我的想像中,野騾子的眼睛在牛屎火的映照下閃閃發(fā)光,仿佛兩塊黑寶石。
有的謠言說他們偷越國境到了朝鮮,在一個美麗的邊境城市里開了一家餐館。他們白天包餃子搟面條賣給朝鮮人吃,到了晚上飯館關(guān)門后,就煮上一鍋肥狗肉,啟開一瓶白酒,每人握著一條狗腿,兩人握著兩條狗腿, 鍋里還有兩條狗腿打滾翻跟頭,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等待著他們來吃。
在我的想像中,他們每人握著一條狗腿,端著一碗白酒,他們喝一口白酒啃一口肥狗肉,撐得腮幫子鼓鼓的,好像油光光的小皮球……
我承認(rèn)那時候我是個沒心沒肺、特別想吃肉的少年,無論是誰,只要給我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肥羊腿或是一碗油汪汪的肥豬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叫他一聲爹或是跪下給他磕一個頭或是一邊叫爹一邊磕頭。
如果生長在別的村莊,我也許還不會產(chǎn)生如此強(qiáng)烈的食肉欲,天讓我生長在屠宰專業(yè)村,觸目皆是活著行走的肉和躺著不會行走的肉,鮮血淋漓的肉和沖洗得干干凈凈的肉,注了水的肉和沒有注水的肉,豬肉牛肉羊肉狗肉還有驢肉馬肉。
我們村子里的野狗撿食肉渣胖得毛眼子流油,我卻因?yàn)閾撇坏饺獬远莨橇尕?。我五年撈不到食肉不是因?yàn)槲覀兂圆黄鹑舛且驗(yàn)槟赣H的節(jié)儉。
父親沒走之前,我們家的鍋邊上經(jīng)常沾著厚厚一層葷油,墻角上扔著成堆的豬骨頭。父親喜歡吃肉,最喜歡吃的是豬頭肉,每隔幾天,他就提回家一個腮幫子慘白、耳朵梢通紅的肥豬頭。
因?yàn)檫@些豬頭,母親和父親不知吵鬧過多少次,后來還為此大打出手。我母親是個老中農(nóng)的女兒,從小受的是勤儉持家、量入為出、攢下錢蓋房子置地的教育。
土地改革之后,我那位頑固不化的姥爺竟然還把積攢了多年的積蓄從地下挖出來,買了翻身雇農(nóng)孫貴五畝地;這錢花得冤枉無比且給母親的家庭帶來了幾十年的恥辱,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姥爺也成為村里人的笑柄。
我父親出身流氓無產(chǎn)階級,從小就跟著游手好閑的爺爺沾染上了好吃懶做的瀟灑氣質(zhì)。 父親的人生信條是吃了今日就不去管明日,得過且過,及時行樂。
他說如果我的爺爺勤儉持家,土地改革時肯定會成為村最大的地主,因?yàn)槲业睦蠣敔斔罆r留給我爺爺和我爺爺?shù)母绺缫话俣喈€良田地,還有兩匹健騾四頭黃牛,我爺爺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就把分到他名下的土地和牲口吃了個干凈,土改時一貧如洗,成了村子里的頭號貧農(nóng)。
而我爺爺?shù)母绺?,卻把他的家產(chǎn)在十年間擴(kuò)大了兩倍,成了村子里最大的地主。斗爭地主挖浮財(cái)時他的態(tài)度極其惡劣,為了捍衛(wèi)得來不易的家產(chǎn),他提著菜刀與貧農(nóng)團(tuán)的人拼 命,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惡霸地主,被貧農(nóng)團(tuán)砸了狗頭。
歷史的教訓(xùn)和我爺爺?shù)难詡魃斫淌刮腋赣H兜里有一塊錢決不花九毛九,他只要口袋里有錢就夜不安眠。他常常教育我的母親,世間萬物都是虛的,只有吃到肚子里的肉才是真實(shí)。
他說如果你把錢換成新衣穿到身上,人們很可能會把你的衣服剝?nèi)?;你把錢蓋成房子,幾十年后也可能被別人搶走;你把錢置成金銀,很可能為此丟了性命;但你把錢變成肉吃進(jìn)肚子,那就萬無一失了。
那時候我很小,對父母的爭論并不在意,他們吵架我吃肉,吃飽了就坐在墻角上打呼嚕, 好像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貓。
父親走后,母親為了蓋這五間大瓦房,幾乎節(jié)儉到了嘴里不吃腚里不拉的程度。房子蓋好后,我希望母親能改善飲食,讓久違的肉類重新登上我家的飯桌,誰知母親的節(jié)儉比蓋房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知道母親心里又在醞釀著更為宏偉的計(jì)劃,購買一輛大卡車,就像村里的首富老蘭家那輛一樣: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生產(chǎn),解放牌,草綠色,有六個巨大的輪胎,方頭方腦,鐵板堅(jiān)固,宛如坦克。
我寧愿住著從前那三間低矮的茅草屋只要有肉吃,我寧愿坐著渾身哆嗦的手扶拖拉機(jī)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顛簸只要有肉吃。
去她的五間大瓦房,去她的解放牌大卡車,去她的肚子里沒有一點(diǎn)油水的虛榮生活吧!我越對母親心懷不滿就越懷念父親在家時的幸福生活,對我這種嘴饞的男孩來說,幸福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可以放開肚皮吃肉,只要有肉吃,母親與父親的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算得了什么?
五年中流傳到我耳朵里的關(guān)于父親與野騾子的謠言何止二百條,但我念念不忘并且反復(fù)品味的,也就是前邊所說的那三條,每一條都與吃肉有關(guān)。
每當(dāng)那幾條謠言中他們倆吃肉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時,我的鼻子就嗅到了誘人的肉香,肚子咕咕地叫著,透明的哈拉子從嘴里不知不覺地流下來。每當(dāng)這時候,我的眼里就飽含著淚水。
村子里人經(jīng)??吹轿乙粋€人坐在村頭那棵粗大的柳樹下獨(dú)自垂淚,他們便嘆息著走開,有的人嘴里還念叨著:唉,這個可憐的孩子!
我知道他們對我的垂淚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但我也不能糾正他們,即便我對他們說,我的垂淚是被肉饞的,他們也不會相信。他們不可能理解一個男孩對肉的渴望竟然能夠強(qiáng)烈到淚如雨下的程度。
我蒙頭蓋腚地緊縮在被窩里,火炕上的熱氣早已散盡,薄薄的被子根本就擋不住水泥炕面返上來的涼氣,我一動都不敢動,恨不得變成一只裹在繭里的蛹。
隔著棉被我聽到母親在堂屋里生爐子,她用斧頭將木柴砍得啦啦作響,好像在借機(jī)發(fā)泄對父親和野騾子的仇恨。
我盼望著她趕快生起爐子,因?yàn)闋t膛里熊熊燃燒的火焰會驅(qū)散房間里的陰冷濕氣;我同時也盼望著她把生爐子的過程盡量延長,因?yàn)樗鵂t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粗暴的手段趕我起床。
她喊我起床的第一聲還比較溫柔;第二聲就把嗓門提高,且明顯地透露出厭煩;第三聲幾乎就是怒吼了。
她從來不會喊我第四聲,三聲喊罷如果我還不能像火箭一樣從被窩里躥出來,她就會用非常麻利的動作,將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撤走,然后順手撈起掃炕笤帚,對準(zhǔn)我的屁股猛打。
如果事情發(fā)展到了這種程度,我的霉頭就算觸大了。如果她的第一笤帚打在我的屁股上時我本能地跳起來躥到窗臺上或是炕角上躲避,使她心中的怒火得不到發(fā)泄,她就會穿著沾滿泥巴和豬毛的鞋子跳到炕上,揪著我的頭發(fā)或是拎著我的膀子將我按倒,掄起笤帚,對準(zhǔn)我的屁股,痛打不休。
如果她打我時我不逃竄也不反抗,她就會被我的蔑視態(tài)度激怒,越打越來勁。反正不管是哪種情況,只要是在她的第三聲怒吼之前我還沒有迅速地跳起來,我的屁股和那個笤帚疙瘩就要大吃苦頭。
她總是一邊打著我一邊喘息、吼叫,剛開始是純粹的吼叫,就像猛獸吼叫一樣,有激烈的情感但是沒有文字內(nèi)容,當(dāng)笤帚疙瘩與我的屁股接觸大約三十下之后,她手下的力道就明顯地減弱,聲音也喪失了洪亮,變得嘶啞而低沉。
而這時,她的吼叫里就出現(xiàn)了文字,這些文字剛開始是對著我的,她罵我是"狗雜種"、”鱉羔子"、”兔崽子",然后不知不覺中她就把矛頭指向了我父親,她在罵我父親上向來不浪費(fèi)太多的時間,因?yàn)榱R我父親的話與罵我的話大同小異,基本上沒有新的發(fā)明與創(chuàng)新,不但她罵著沒勁,連我聽著也感到寡淡無味。
就像由我們村子去縣城必須經(jīng)過那個小火車站一樣,母親罵父親也是罵野騾子的必經(jīng)之路,匆匆而過,不得不過。母親的嘴巴噴吐著唾沫在父親的名譽(yù)上匆匆滑過,然后就與野騾子狹路相逢了。
這時母親的聲音提高了,母親在罵我和罵父親時眼睛里飽含著的淚水被怒火燒干,如果誰不理解"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含義,請到我家來看一看我母親怒罵野騾子時的眼睛。
母親罵我們父子時,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的就那么幾個可憐的詞匯,但當(dāng)她罵起了野騾子時,語言頓時就豐富多彩起來。
譬如母親罵“我男人是匹大種馬,日死你這匹騷騾子”,“我男人是頭大象,戳死你這條母狗”,基本上都是這種格式,母親的經(jīng)典罵句花樣翻新但萬變不離其宗。
我的父親,實(shí)際上變成了母親報(bào)仇雪恨的一件利器,母親讓父親不斷地變幻成龐大無比的動物,對野騾子變幻成的弱小動物施暴,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解除她的心頭之恨。
母親高高祭起父親的生殖器欺辱野騾子時,她打我屁股的速度就漸漸放慢,手下的力氣也漸漸減弱,然后她就把我忘記了。
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我就悄悄地爬起來,穿好衣服,站在一邊,入迷地聆聽著她的精彩咒罵,腦子里轉(zhuǎn)動著許多問題。
我感到母親對我的咒罵毫無意義,如果我是個"狗雜種",那么是誰跟狗進(jìn)行了雜交?如果我是個"鱉羔子",那么是誰把我生養(yǎng)出來?如果我是個"兔崽子",那么誰是母兔子?
她罵的好像是我,其實(shí)罵的是她自己。她罵我父親,其實(shí)也是在罵她自已。她對野騾子的咒罵,細(xì)想起來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父親無論如何也變不成大象更變不成種馬,即便我父親變成了大象,也不會跟一條母狗去交配。種馬經(jīng)過訓(xùn)練,有可能與騷騾子發(fā)生性關(guān)系,但那對騷騾子也許正是求之不得的樂事。
但是我不敢把我的思辨講給母親聽,那樣會帶來什么后果我想不出,但沒有我的好果子吃則是肯定無疑的,我還沒有傻到自找倒霉的程度。
母親罵累了,就開始哭,淚如涌泉;哭夠了,就抬起衣袖擦擦眼睛,然后走出院子,帶著我忙碌掙錢的事兒。
好像為了補(bǔ)回因?yàn)榇蛉肆R人耽誤了的時間似的,她干活的速度會比平時快上一倍,同時她對我的監(jiān)督也比平時要嚴(yán)格得多。
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敢眷戀這個并不溫暖的被窩,只要聽到火焰在爐膛里發(fā)出了轟轟的響聲,不用母親開口,我就會自動地躥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上涼如鐵甲的棉襖和棉褲,然后將被子卷起來,竄到廁所里撒尿,回來后站在門邊,垂手而立,等待著她的吩咐。
母親是個節(jié)儉到了吝嗇的人,怎么舍得在屋子里生爐子呢?
因?yàn)槌睗竦姆孔邮刮覀兡缸觽z生了一場同樣的病,膝蓋紅腫,雙腿麻木,花了很多錢買藥吃才能下地行走,醫(yī)生告誠我們,如果不想死還想活,就要在屋子里生火爐,盡快地把墻壁烘干,買藥比買煤貴得多。
在這種情況下,母親才不得不動手在堂屋里盤―個火爐,去火車站買了一噸煤,點(diǎn)火烘烤我們們的新屋。
我多么盼望醫(yī)生能對母親說:如果不想死,就要吃肉。但是醫(yī)生不說,那個混蛋醫(yī)生不但不勸我們食肉反而告誠我們不要吃油膩的東西,他讓我們盡量吃得清淡點(diǎn),最好素食,說這樣既能使我們健康又能使我們長壽。
這個壞蛋,他哪里知道,父親叛逃之后,我們就開始了素食,素得就像送葬的隊(duì)伍或是山頂上的白雪。
整整五年了,我的腸子里只怕用最強(qiáng)力的肥皂也搓不下來一 滴油花了。
這是個北風(fēng)呼嘯的早晨,爐子里的火發(fā)出嗚嗚的叫聲,最下邊那節(jié)鐵皮煙囪燒紅了,灰白的鐵屑層層爆裂,墻壁上的霜花變成了明亮的水珠,汪在墻上,欲流不流。
我手腳上的凍瘡發(fā)起癢來,耳朵上的凍瘡流出了黃水,人被融化的滋味實(shí)在是難受。
母親用一個小鐵鍋熬了半鍋玉米面粥,從窗外的咸菜甕里撈上來一塊腌蘿卜,分給我一大半,她自己留下了一小半,這就是我們的早餐。
我知道母親在銀行里存了不少錢,做燒肉的沈剛家還借了我們幾千塊,月息二分,利滾利,驢打滾,貨真價(jià)實(shí)的高利貸。
有這樣多的錢還吃這樣的早餐,我的心里怎么能痛快。但那時我是個十歲的孩子,根本沒有發(fā)言權(quán)。
有時我也發(fā)發(fā)牢騷,但母親滿面愁苦地盯著我,接著就罵我不懂事。母親說,她這樣節(jié)儉完全是為了我,為我蓋房,為我買車,很快就要為我說媳婦。
她還說:
"兒子,你父親那個沒良心的,扔下咱娘倆跑了,咱要干出個樣 子讓他看看,也讓村子里的人看看,沒有他咱們比有他過得還要好!"
母親還教育我說,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姥爺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說過,人的嘴,其實(shí)就是個過道,魚肉和糠菜通過這個過道之后,其實(shí)都一樣。
人不能自己慣自己,要過好日子,必須與自己的嘴做斗爭。
母親的話似乎有她的道理,如果我們在父親出走后的五年里大吃大喝,我們的大瓦房就不可能蓋起來。住在茅草棚里,即便滿肚子肥脂,又有什么用處?
她的理論與父親的理論截然相反,父親肯定會說:滿肚子糠菜,即便住在高樓大廈里又有什么意思?
我舉雙手贊同父親的理論,用雙腳踩踐母親的理論,我盼望著父親能來把我接走,哪怕他讓我飽食一頓肥肉后再把我送回來。
我們喝完了粥,伸出舌頭把碗舔得干干凈凈,根本就用不著涮洗。
然后母親就帶我到了院子里,往那輛破舊的手扶拖拉機(jī)上裝貨。
這輛拖拉機(jī)是老蘭家淘汰下來的,以廢鐵的價(jià)格賣給了我們。
那鋼鐵的把手被老蘭的大手攥出了明顯的痕跡,輪胎上的花紋早已磨平,柴油發(fā)動機(jī)內(nèi)的缸套和活塞磨損嚴(yán)重,關(guān)閉不全,仿佛一個得了心臟病又患上氣管炎的老人,發(fā)動起來之后,黑煙滾滾,漏氣漏油,那聲音古怪之極,既像咳嗽又像打噴嚏。
老蘭原來就是個慷慨的人,這些年因?yàn)橘u注水肉發(fā)了財(cái)就更加慷慨。他發(fā)明了用高壓水泵從動物肺動脈里往動物尸體里強(qiáng)力注水的科學(xué)方法,用他的方法,一頭二百斤重的豬, 就可以注入滿滿的一桶水,而用舊的方法,一頭牛也只能注入半桶 水。
這些年來,城里那些精明的市民用買肉的價(jià)錢買了我們村里多少水?統(tǒng)計(jì)出來很可能是個驚人的數(shù)字。老蘭肚子溜圓,滿面紅光,說起話來洪鐘大嗓,天生一個當(dāng)官的材料。
他當(dāng)上村長后, 毫無保留地將高壓注水法傳授給眾鄉(xiāng)親,成了黑心致富的帶頭人。 村里人有罵他的,有貼小字報(bào)攻擊他的,也有寫人民來信控告他的,但擁護(hù)他的人遠(yuǎn)比反對他的人多。
后來我們才知道,老蘭就像一個高明的拳師一樣,不可能把全部的武藝毫無保留地 給徒弟,他還要留一手絕活保命。
老蘭的肉同樣是注水肉,但他的肉色澤鮮美,氣味芬芳,放在烈日下暴曬兩天也不會腐敗變質(zhì),而別人的肉一天賣不出去就會發(fā)臭生蛆。
這樣,老蘭的肉就不必?fù)?dān)心賣不出去而減價(jià)處理,其實(shí)他的肉那么美麗也不存在賣不出去的問 題。后來我們才知道老蘭的肉里注的不是一般的水,而是福爾馬林液。
冰冷的柴油機(jī)被兇猛的膠皮火燒得咬咬怪叫,母親趁熱搖車,發(fā)動機(jī)嘭嘭地響了幾聲,一股黑煙從煙筒里冒出來。我興奮地從地上跳起來——盡管我盼望著她永遠(yuǎn)發(fā)動不起來這車。
柴油機(jī)響了幾聲又截了氣。母親拔出點(diǎn)火栓,重新?lián)Q了火種,然后又是一陣猛搖。柴油機(jī)終于發(fā)瘋般地叫起來,母親用手加大了油門,飛輪高速運(yùn)轉(zhuǎn),看起來竟像木然不動似的,但機(jī)器的顫抖和煙筒里打出的黑煙告訴我這一次是真正地發(fā)動起來了。
在這個寒冷的上午里, 我必須跟著她去縣城,沿著結(jié)了冰的道路,迎著刺骨的寒風(fēng)。
母親進(jìn)了屋,穿上了她那件白板子羊皮妖,腰上扎著一條牛皮腰帶,頭上戴了一個黑色狗皮帽子,手里提著一條灰線毯子。
這條毯子當(dāng)然也是我們收來的廢品,母親的皮妖、皮帶、皮帽子也是廢品。她將毯子扔到高高的車頂上,那里是我的位置,毯子是我避寒的物品。母親坐到駕駛座上,吩咐我去打開寬大的大門。
母親的大門是村子里最氣派的大門,這個村子建立百年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這樣氣派的大門。
這是一座用厚達(dá)一厘米的鋼板和堅(jiān)硬的三角鐵焊起來的大門,機(jī)關(guān)槍也未必能打透。
大門上刷了一層黑漆,還安裝了兩個黃銅的獸環(huán)。這樣的大門讓村子里的人敬畏,令叫化子望之卻步。
我開了那把母親的銅鎖,使足了勁兒將大門往兩邊拉開,街上的冷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我的身體一下子就涼透了。
我顧不上考慮冷的問題,因?yàn)?,我看到,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牽著一個約有四五歲的小女孩,從牛販子們牽著牛進(jìn)村的方向慢吞吞地走了過來。
我的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然后便是通通地狂跳,還沒看清他的面孔我就知道是父親回來了。
五年不見,朝思暮想,每一次都把父親的歸來想象得轟轟烈烈,但父親真的歸來竟然是這樣的普通平常。
他沒戴帽子,一頭油膩的亂發(fā)上沾著幾根麥秸草,那個小女孩頭發(fā)上也沾著麥秸草,仿佛他們是剛從麥草垛里鉆出來的。
父親的臉有些浮腫,耳朵上長滿凍瘡,下巴上生著一些黑白夾雜的胡須。他的右肩上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黃色帆布挎包,挎包的背帶上栓著一個白色的搪瓷缸子。
他穿著一件油膩發(fā)亮的舊式軍用大衣,胸前的塑料扣子掉了兩個,但縫扣子的線頭還在,扣子的痕跡清晰可見。
他穿著一條看不出什么顏色的褲子,腳上穿著一雙高腰的牛皮靴子,這雙靴子有八成新,幾乎裝到了他的膝蓋,雖然靴面上沾著黃泥,但腰子部分光亮如漆。
父親的高腰皮靴讓我一下子就回憶起了他往昔的光榮,如果沒有這雙靴子,那天早晨,他在我的心目中就會暗淡無光。
那個牽著父親的手跌跌撞撞地小跑著的女孩頭戴著一頂紅絨線結(jié)成的小帽,帽頂上族著一個蓬松的絨球,隨著她的跑動那絨球毫無規(guī)則地跳躍。
她穿著一件肥大的醬紅色羽絨服,衣服的下擺幾乎垂到了腳面,這件大衣服使她像一個吹脹了的皮球,使她的跑動像皮球的滾動。
女孩面色很黑,雙眼很大,睫毛很長,她的眼睛讓我 一下子就想起了父親的相好——母親的仇敵——野騾子。
我對野騾子不但不恨,甚至很有好感,在她與父親逃跑之前,我最喜歡到她的小酒館里去玩,我在她那里能夠吃到肉是我對她有好感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的原因,我感到她對我很親,當(dāng)我知道了她是父親的相好之后,更是感到了一種異樣的親情。
我沒有喊叫,也沒有像我多次想象的那樣,見到他后就不顧一切地?fù)涞剿膽牙锵蛩V說他走后我所遭受的苦難。
我也沒有向母親通報(bào)他的到來。我只是閃到大門一側(cè),僵硬地站著,像一個麻木的哨兵。
母親看到大門洞開后,雙手扶住車把,將小山般的拖拉機(jī)開了過來。就在她將車頭對準(zhǔn)了大門洞子時,父親牽著那個小女孩正好也到了大門外邊。
父親用很不自信的腔調(diào)喊了一聲: "小通?"
我沒有回答,我的目光盯著母親的臉。我看到她的臉突然變白了,目光好像結(jié)了冰似地停止了流動。
手扶拖拉機(jī)像匹瞎馬,一頭撞到了大門樓子的角墻上;然后她就像一只被槍子打中的鳥,從駕駛座上滑了下來。
父親怔了片刻,嘴咧開,呲出焦黃的牙;嘴閉上,遮住焦黃的牙;然后再咧開然后再閉上。他用一種歉疚的眼神看著我,仿佛要從我這里得到幫助。我慌忙將眼睛避開了。
我看到他將挎包放在地上,松開握著小女孩的手,猶豫不決地向母親走去。他走到母親身前時又回頭望了我一眼,我再次避開他的眼睛。他終于在母親面前彎下了腰,將坐在車下的母親架了起來。
母親的目光還是凍的,她茫然地望著父親的臉,好像打量一個陌生人。父親咧嘴呲牙,閉嘴遮牙,喉嚨里發(fā)出吭吭的聲音。
母親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臉上抓了一把。然后她從父親懷里掙出來,轉(zhuǎn)身向屋子里跑去。 她的腿好像被抽了骨頭,看樣子軟弱得像面條。她的奔跑歪歪斜斜,拖泥帶水。
她跑進(jìn)我們的大瓦房,響亮地關(guān)上房門,因?yàn)橛昧^猛,一塊玻璃被震蕩下來,掉在地上,跌得粉碎。
屋子里沒有動靜,片刻之后,爆發(fā)了一聲筆直的長嚎,然后才是曲折的嚎哭。
父親朽木般地立在那里,滿面尷尬,嘴巴還是那樣咧開合上合上咧開地折騰不止。
我看到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三道深溝,起初是白慘慘的,馬上就滲出了血。
女孩仰臉看著父親,哇哇地哭起來。女 孩用很是好聽的外地口音尖叫著:
"爹爹,流血啦……爹爹,流血啦……”
父親蹲下,抱住了女孩。女孩抱住了他的頭,哭叫不止:
"爹爹,我們走吧……”
柴油機(jī)還在吼叫,像一匹受了傷的猛獸。我走上前去,關(guān)了機(jī)器。
機(jī)器聲停止后,女孩和母親的哭聲顯得更加刺耳。街上走過幾個晨起挑水的女人,向我家院子里探頭探腦,我惱怒地關(guān)上了大門。
父親抱著女孩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謙恭地問我:
"小通,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是你爹……”
我的鼻子很酸,嗓子哽住了。
父親伸出一只大手,摸著我的頭,說:
“幾年不見,你長這么高了……”
眼淚從我的眼眶里溢出來,他用大手擦干了我的眼淚,說:
“好兒子,別哭,你跟你娘都是好樣的,看你們過得這樣好,我就放心了。”
我終于從嗓子眼里擠出了一聲爹。
父親將女孩放下,對她說:
"嬌嬌,認(rèn)識一下,這是你哥哥?!?br />
女孩躲到爹的腿后,膽怯地看著我。
父親對我說:
"小通,這是你的妹妹。"
女孩的眼睛好看極了,看著她的眼睛我就想起了那個給我肉吃的女人,我喜歡她。我對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父親嘆了一口氣,撿起地上的挎包,然后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女孩,走到了房門前。
母親的哭聲一浪高過一浪,勁頭十足得很,短時間不會停止。
父親低頭想了一會,用手拍了拍房門,說:
"玉珍,我對不起你……我這次回來,是向你賠罪的……'’
父親的眼里滾動著淚水,我心里感動萬分,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
“我這次回來,想跟你好好過日子。事實(shí)證明,你們老楊家過日子的路數(shù)是正確,而我們老羅家的家風(fēng)是錯誤的。如果你能原諒我……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父親的深刻檢查讓我感動又讓我遺憾,如果他真的說到做到,那么即便他留下來,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吃豬頭了吧?
母親猛地將房門拉開了。她雙手叉著腰站在房門當(dāng)中,臉色青白,雙眼發(fā)紅,目光灼人。
父親往后退了一步,那個女孩轉(zhuǎn)到他的背后,嚇得渾身顫抖。母親像一座爆發(fā)的火山,向外噴吐出巖漿:
"羅通,你這個喪了良心的王八蛋,你也有今天?五年前你與 那個狐貍精結(jié)伴逃跑,將俺娘倆扔了,去過你們的好日子,現(xiàn)在你還有臉回來?”
女孩大聲地哭叫著。
“爹,我怕……”
"多好啊,連野種都生出來了!"母親死盯著女孩的眼睛,仇恨地說,"一模一樣啊,一模一樣! 小狐貍精! 你怎么不把那個大狐貍精也帶來?她要敢來,我就敢把她臊腚豁了!"
父親歉疚地笑著,一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樣子。
母親把門又一次關(guān)上,隔著門罵:
"帶著你的野種給我滾,我這輩子不想見到你! 狐貍精把你甩了,你想起我們娘倆來了?滾吧,你在俺娘倆心里早就死了!" 母親罵完了,到里屋里去繼續(xù)哭泣。
父親閉著眼,大口地喘著粗氣,好像一個哮喘病人在做垂死掙 扎。過了一會,他的呼吸順暢了,對我說:
"小通,你和你娘好好過吧,我走了……”
他摸摸我的頭,蹲在女孩面前,讓女孩往他的背上爬。
女孩個子太矮,又穿著肥大的衣服,在父親背后爬到半截就滑下來。
父親往后探出手,抓住了女孩的小腿,然后就把她撮到了自己背上。
他背著女孩站起來,腦袋往前探著,脖子抻得好長,像一頭引頸就戮的牛。
鼓鼓囊囊的挎包在他的膝下晃晃蕩蕩,好像屠戶肉架子上懸掛著的牛胃。
我拉住他的大衣,說:
"爹,你別走,我不讓你走!"
我拍打房門,對母親說:
"娘,讓俺爹留下吧……”
母親在屋子里喊叫:
"讓他滾,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我從破玻璃里伸進(jìn)手去,拔開插銷,將房門推開,說:
"爹,你進(jìn)來吧,我讓你留下!"
父親搖搖頭,背著女孩就走。
我拉著他的衣服放聲大哭,一邊哭著,一邊往屋子里拽他。
我把父親拽進(jìn)了屋子,爐子里散發(fā)出來的熱氣頓時將我們包圍了。
母親還在叫罵,但聲音低了許多。罵過一陣后,接著就是哭泣。
父親將女孩放下,我在爐子旁邊放了兩把凳子,讓他們坐下。
女孩習(xí)慣了母親的哭聲,膽子似乎大了些。她說:
“爹,我餓了。”
父親從他的挎包里摸出一個冷饅頭,掰成數(shù)瓣,放在爐子上烤著,屋子里很快充滿烤饅頭的香氣。
父親解下搪瓷缸子,小心地問我:
“小通,有熱水嗎?”
我從墻角提過熱水瓶,倒出半缸子渾濁的溫吞水。
父親將缸子放到嘴邊試了一下,對女孩說: :
"嬌嬌,喝點(diǎn)水吧?!?
女孩看看我,好像在征求我的同意,我對她友好地點(diǎn)點(diǎn)頭。
女孩接過缸子,咕咚咕咚地喝起來,一邊喝還一邊發(fā)出一種小牛飲水般的聲音,十分可愛。
母親從里屋里沖出來,從女孩手里奪過缸 子,用力扔到院子里,缸子在院子里滾動著,發(fā)出鐺啷啷的聲音。 母親抬手扇了女孩一巴掌。罵道:
"小狐貍精,這里沒有你喝的水!”
女孩頭上的絨線帽子被扇掉了,顯出了頭上那兩根讓帽子壓得歪歪扭扭的小辯子,辯子根上扎著白頭繩。
女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轉(zhuǎn)身撲到父親懷里。父親猛地站了起來,渾身哆嗦,雙手攥成了拳頭。
我很不孝子地希望父親給母親一拳,但父親的拳頭慢慢地松開了。父親攬住女孩,低聲說:
"楊玉珍,你對我有千仇萬恨,可以用刀剁了我,可以用槍崩了我,但你不應(yīng)該打一個沒娘的孩子……”
母親退后幾步,眼睛里又結(jié)了冰。她的目光定在女孩頭上,好久好久,才抬起頭,看著父親,問:
"她怎么了?"
父親低著頭,說:
"其實(shí)也沒大病,突然肚子疼,疼了兩天,就那么死了……”
母親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善良的表情,但她還是恨恨地說:
"報(bào)應(yīng),這是老天爺報(bào)應(yīng)你們!”
母親走到里屋去,打開柜子,摸出了一包干干巴巴的餅干,撕開油汪汪的包裝紙,捏出幾片,遞給父親,說:
“讓她吃吧?!?br />
父親搖搖頭,拒絕了。
母親有點(diǎn)尷尬的樣子,將餅干放在灶臺上,說:
"無論什么樣的女人落在你手里,都得不到好死!我至今沒死,是我命大!”
父親說:
“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她?!?br />
母親說:
“什么話你也不用對我說,你說了我也不會聽,反正你即便把天說破我也不會跟你過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你要是有志氣,我留也留不住你?!?br />
我說:
“娘,讓爹留下吧……”
母親冷笑道:
“你不怕他把我們的新房子賣了吃掉?”
父親苦笑著說:
“你說得很對,好馬不吃回頭草?!?br />
母親說:
“小通,走,跟我去下館子,吃肉,喝酒;咱娘倆苦熬了五年,今日該享受一下了!”
我說:
“我不去!”
母親說:
“雜種!你不要后悔!”
母親轉(zhuǎn)身往外走去,她剛才還穿著的光板子羊皮襖不知何時換下來了,頭上的狗屁帽子也摘掉了。
現(xiàn)在她穿著一件藍(lán)色燈芯絨外套,那件會放電的化纖紅毛衣的高領(lǐng)子從外套里露出來。她的腰板挺得筆直,腦袋有些夸張地上揚(yáng)著,腳步輕捷,仿佛一匹剛剛釘上了新蹄鐵的母馬。
母親走出了大門,我感到心里輕松多了。我拿起爐子上的烤饅頭遞給女孩,女孩仰著臉看看父親,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女孩接過饅頭,大口小口地啃起來。
父親從懷里摸出兩個煙頭,剝開,用一塊破報(bào)紙卷起來,從爐子里引火點(diǎn)燃。
透過他鼻孔里噴出來的藍(lán)色煙霧,我看著他灰白的頭發(fā)和花白的胡須,看著他那兩只凍瘡潰爛、流出了黃水的耳朵,回想起當(dāng)年與他到打谷場上去估牛的時光,回想起跟他到野騾子店里吃肉的情景,心里真是感慨萬千。
為了不讓眼淚流出 來,我背過臉去不再看他。我突然想起了迫擊炮,我說:
"爹,我們什么都不怕了,從今往后什么人也不敢欺負(fù)我們了, 我們有了一門大炮!"
我跑到廂房里,掀開那些爛紙殼子,把沉重的炮盤搬起來。我挺著肚子,步履艱難地走到院子里,將炮盤扔在當(dāng)門的地方,仔細(xì)地?cái)[好。
父親拉著女孩走出來,說:
"小通,你弄了塊什么?"
我顧不上回答他的問話,一溜小跑進(jìn)廂房,將同樣沉重的三腿支架搬到院里,放在炮盤旁邊。
最后一次,我杠出了光溜溜的炮筒子。
我將支架支好,將炮管安裝在支架和炮盤上。我的動作迅速而熟練,宛如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炮兵戰(zhàn)士。
我退到一邊,驕傲地對 父奈說:
"爹,這是日本造的82迫擊炮,非常厲害!"
父親小心翼翼地走到炮前,彎下腰仔細(xì)觀看。
這件重兵器剛收來時,銹得像幾塊生鐵疙瘩,我用了許多的磚頭,把它身上的紅銹全部打磨干凈,然后我還用收購來的砂紙將它細(xì)細(xì)地打磨,連一個邊邊角角也不放過,炮筒子里邊我也伸進(jìn)手去打磨了。
最后,我用收購來的黃油保養(yǎng)了它許久,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恢復(fù)了青春,周身煥發(fā)著青紫的鋼鐵顏色,它大張著口,雄赳赳地蹲踞著,簡直就像一頭雄獅,隨時都發(fā)出怒吼。
我說:
"爹,你看看炮筒子里邊吧。”
父親將目光射進(jìn)炮騰,一束明亮的光線照到了他的臉上。父親抬起頭,眼睛里光芒四射。我看出了他的激動,他搓著手說:"好東西,真是好東西! 是從哪里弄來的?"
我將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用一只腳撞著地面,偽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回答說:
"收來的,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用一匹老騾子馱來的?!?
"放過沒有?"父親再次將目光投進(jìn)炮膛,說:“肯定能打響,這是真家伙!"
"我準(zhǔn)備等開春之后,去南山村找那個老頭和老太太,他們肯定還有炮彈,我要把他們的炮彈全部買來,如果誰敢欺負(fù)我,我就炮轟誰的家!"我抬頭看看父親,討好地說,"我們可以先把老蘭家轟了!”
父親苦笑著搖搖頭,沒說什么。
女孩吃完了饅頭,說:
"爹,我還要吃……”
父親進(jìn)屋去拿出了那幾塊烤糊了的慢頭。
女孩晃動著身體,說:
"我不要,我要吃餅干……”
父親為難地看著我,我跑進(jìn)屋子里,將母親扔在灶臺上那包餅干拿出來,遞給女孩,說:
“吃吧,吃吧。”
就在女孩伸出手欲接那包餅干時,父親就像老鷹叼小雞似地將女孩抱了起來。
女孩大聲哭叫,父親哄著她:
"嬌嬌,好孩子,咱們不吃人家的東西。”
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涼透了。
父親把哭叫不休的女孩轉(zhuǎn)到背上,騰出一只手摸摸我的頭,說:
"小通,你已經(jīng)長大了,你比爹有出息,有了這門大炮,爹就更放心了……”
父親背著女孩往大門外走去。我眼睛里滾動著淚水,拽著他的衣角,跟在他的身后。
我說:
“爹,你不能不走嗎?”
父親歪回頭看看我,說:
“即便有了炮彈,也別亂轟,老蘭家也別轟。”
父親的大衣一角從我的手指間滑脫了,他弓著腰,馱著他的女兒,沿著凍得硬邦邦的大街,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當(dāng)他們走出十幾步時,我大喊了一聲:
"爹——”
父親沒有回頭,但父親背上的女孩回了頭,她的臉上還掛著淚水,但一個燦爛的笑容分明在她的淚臉上綻開了,好像春蘭,好像秋菊。她舉起一只小手對著我搖了搖,我那顆十歲少年的心一陣劇痛,然后我就蹲在了地上。
大約過了抽袋煙的工夫,父親和女孩的背影消逝在大街的拐彎處,從與父親背著的方向,母親提著一個白里透紅的大豬頭,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她站在我面前,驚慌地問:
"你爹呢?"
我滿懷怨恨地看著那只豬頭,抬手指了指通往火車站去的大道。
——莫言小說 ,原名《野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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